苍小绝

（十）

明台听了这话，瞪大了眼睛望着程锦云，好一会儿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。

“这怎么可能……”过了好半晌，明台才讷讷地开口。

“Omega与普通beta女性不同，受孕一周后就能很容易检测出来。”程锦云道，“你若不信，自己去医院检查就是。”

明台对这种事情没什么经验，可身体上的不适让他不由得不信。他的手缓缓移到小腹之上，那里摸上去还没有任何变化，可是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生命，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。

这感觉很奇妙，可明台更多的却是茫然无措。

“可不是说使用过抑制剂后就不容易怀孕了吗？”

“你用过抑制剂？”程锦云惊呼道，但她随即就理解了明台，一个Omega在军校之中，想要生存，举步维艰。打心底来说，程锦云是敬佩明台的。

“你用过几次？”

知道自己无意间说漏了最，明台含糊地说道：“一两次吧。”

程锦云有些狐疑，不确定明台是否说了实话，但她还是道：“虽说抑制剂使用一次就会上瘾，但是只用了一两次的话，对身体的伤害是有限的。你是个强大的Omega，你的alpha也非常强大的话，怀孕的几率依旧非常高。”

向明台这样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很强大的Omega，能够征服他的，程锦云相信也绝不会是个泛泛之辈。

看着明台面上逐渐变得空洞的神色，程锦云叹了口气道：“明台，你是个Omega，又是世家的大少爷，何必要进军统，做这么危险的工作？”

明台将目光投向天鹅绒一般的墨色天空，皎洁的月色很美却冰凉：“有人对我说过，报国不是工作，而是信仰。”

“可即便你有一腔热血，也得面对现实，你有你的家人，而且你的alpha会同意吗？”

明台沉默了。

“他不知道对吗？”程锦云道，“明台，就像你需要你的alpha一样，你的alpha同样也需要你。”

如果阿诚哥知道他进了军统的话，一定会很担心的吧？明台想。可是国家被日本人蹂躏，身为炎黄子孙，他又怎么甘心苟活在日本人的枪炮之下。

屋顶下乱糟糟的动静像是来自遥远的天边，明台此时满心里都是他的阿诚哥。他有了阿诚哥的孩子，阿诚哥会担心他，阿诚哥也会需要他，阿诚哥又到底是什么身份……

如果现在阿诚哥就在他的身边该有多好，他多想钻入阿诚哥的怀中，汲取他好闻的松香味，告诉他，他的身体里正在孕育着属于他们的血脉，他感到惶恐与不安，他想要问问阿诚哥他该怎么办，即便只是沉默，他也能在阿诚哥的怀抱中寻得安全感。可他现在却只能在寒夜之中坐在冰凉的屋顶上，任由夜色包裹住他，从指尖凉到心底。

而明台不知道的是，与他隔着一层瓦砾的机要室中，明诚捡起了他遗落的手表。

后院中忽然传来两声“咕……咕……”的鸟鸣，程锦云猛然回过头，惊动了沉思中的明台。

“接我们的人到了。”程锦云对上明台疑惑的眸子小声道，“你跟我走，你得去医院打一针安胎。”

明台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点了点头。

在黎叔的接应下，两人顺利从领事馆逃了出来。

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，程锦云便借口让明台留在医院过一夜，等黎叔他们一走，程锦云立刻就去找来针管和药品给明台安胎。他已经答应明台要将他怀孕的事情瞒住旁人，安胎药这种无足轻重的药品，她在记录上做个假也不是什么难事。

“你怀孕的事情瞒的了一时，瞒不了一世，等你肚子一天天大起来，你打算怎么办？”程锦云劝道，“这孩子的另一个父亲，他有权知道的。”

“我只是还没想好……”明台蹙着眉头，神色纠结。

清官还难断家务事，程锦云不过是个外人，和明台就连朋友都算不上，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，看在合作过两次又都是救国志士的份上，能帮的能做的她也都尽力了。等明台将部署计划一张张拍好照片，程锦云便让他安心休息一晚，明早再回去。

在病床上翻来覆去了大半宿，明台才迷迷糊糊睡去。迷蒙间，但看见自己抱着襁褓，一个漂亮的小婴儿在他的臂弯间睡得酣甜。阿诚哥站在他的身旁，面上是明台熟悉的温柔笑容，他张开常爱穿的那件藏蓝色大衣，将一大一小两人拢进怀中，在明台的耳边说着温言软语。

明台抬起眼来望向阿诚哥，可他却看到阿诚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，他惊恐地发现，有红色的鲜血从阿诚哥的胸口溢出来，像是一朵妖冶的红玫瑰在阿诚哥的胸口绽放，他眼睁睁地看着阿诚哥在他的眼前倒了下去，他想要大声呼喊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一群看不清模样的日本士兵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，夺走了他怀中的婴儿，他们紧紧禁锢着他，他挣扎着想要回孩子，却动弹不得，日本兵的刺刀，反射着寒光，扎进襁褓之中，他们狂肆的大笑着，将哭声渐微的婴儿狠狠掼在地上。黑洞洞的枪口一转，对准了不远处的大哥和大姐……

“不……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”明台惊叫着从梦魇中醒来，明台蜷缩在病床上，冰凉的泪水划过脸庞，濡湿了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洁白枕头。

熹微的晨光洒进病房中，朝阳中，明台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。

明台恍惚地回到家中，迎接他的是愤怒的大姐。

“给我跪下！”大姐高了八度的嗓音，穿透耳膜。

明台垂下头，缓缓跪倒在冰凉的地上。

“你是不是玩疯了？！你心里还有没有家里人？！你昨天出门的时候我是怎们跟你说的？！一夜你都不回来！你都干什么去了？！”

“戒严了……我走不了……”明台在大姐的怒火下瑟缩着答道。

“走不了？走不了你不会给家里打个电话啊？！家里人有多担心你知不知道？！”

“好了大姐，没事了，没事了，人回来就好，别自己吓唬自己。”明楼怕大姐气坏身子，上来解围。

明台心里也是委屈，他想告诉大姐她怀孕了，他想扑进阿诚哥的怀里撒娇。可当他抬头瞟到一身新政府藏蓝色军装的阿诚哥和大哥，明台心中就燃起一团火，却又从心底泛起一股悲伤。他不希望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有一天被打上“汉奸孩子”的烙印。

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，最终把几欲脱口的话都咽了回去。

“怎么啦？一整晚都不回来，害大姐担心了你一夜，罚你跪还委屈了？”

大哥责备的语气让明台越发难受，他咬了咬下唇回道：“我本来是想回来的，我去参加同学聚会，同学们都不爱搭理我，他们都说我大哥是汉奸，说我是汉奸家属……”

明台低头盯着大理石瓷砖上的纹路，越说越是委屈。

明楼当然是清楚明台昨晚干什么去了，只是没想到明台竟然摆了自己一道，把烫手的山芋丢回了自己手中。

明镜转头望了明楼一眼，气道：“这些孩子，说这些干什么呀，怎么能这么说话呢。”

“有的同学还骂我，赶我走。”明台在一旁继续煽风点火，“他们说，除非我大哥脱下汉奸这层皮，才愿意和我做朋友。我告诉他们，我大哥虽然在政府工作，可他一定不是个坏人，要不然我大姐也不会放过他的。是吧，大姐。”

明台这话就带着试探的意味了，明楼当然听的出来，就连明镜都感到些许的不安。

“你这些同学呀，实在是太不讲道理了。”明镜神色不太自然地开口道，“那你就干赶紧回家来嘛。”

“我当然不能回来了。”明台挺起胸膛道，完全是个不服气的孩子模样，“我说不过他们，我喝酒也得喝过他们！然后……然后我就喝多了……他们倒了，我也倒了……”

说到这里，明台的声音又低了下去，乖乖认错：“大姐……我错了……都是我不好……害你担心了一晚上……我以后再也不敢了……你就原谅我一次好不好……”

面对这样的明台，明镜向来都会立刻心软，嘴上又数落了好些话，可心里已经原谅了明台，拉着他从地上起来，让他赶快去洗洗，换身衣服。

“你们两个，以后再家里脱下这身狗皮！”原谅了明台，大姐的气转而都撒在了明楼和明诚的身上，“看把明台连累的。”

“阿诚！”大姐冲着明诚又道，“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把明台交给你呀！”

“真是气死我了！”明镜跺着脚，去张罗着给明台弄些吃的，不想再理杵在厅中的两人。

“我……”明诚无辜地望向大哥，大姐这气怎么就莫名其妙撒到自己身上来了。

“小家伙，演技不错。”明楼望向二楼，意味深长地说道，“这点算什么？以后有你受的。”

明台躺在床上将自己缩成一团，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暖着小腹，这个孩子来的太突然了，让他措手不及。他犹豫着要不要这个孩子，因为明台觉得，自己给不了这个孩子平安。

他怀孕了，军统的任务该怎么办？他如果向上级汇报，军统的人会不会对他的孩子不利？他还在试探着大哥和阿诚哥，在他的眼里，他们还处于灰色地带，还有桂姨，她到底是什么身份？她和汪曼春又是什么关系？那日在烟花间，明台坚信不是自己眼花……

国未平定，家又不安。

他拿什么给孩子幸福安康？

明台缓缓从床上爬坐起来，他的手紧紧揪住衣衫，用力到指节发白。

这个孩子他不能要，他要不起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