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小绝

（十一）

明诚紧蹙着眉头摩挲着手中表盘碎裂的手表，心中又悔又恨。他捡起明台的这只表，本以为可以为他抹去证据，可怎想，弄巧成拙，反而自己给南田洋子留下了证据。

都说关心则乱，明诚也不是个没脑子的人，他可以在各方势力中游走得如鱼得水，可遇上和明台有关的事情，他就常常难以冷静地去观察思考，心里想的都是怎样保护好明台。这次如此，之前违逆大哥不得擅自行动的命令去军校救明台，也是如此。

可这次，他害了明台，害了自己，也害了大哥。

“我犯下的错，我拿命扳回来。”明诚如是说道。

“你有几条命？”明楼狠瞪了他一眼道，“你没命了明台怎么办？”

明诚暗暗捏紧了拳头，他气极了自己，可大哥的话却句句直中要害，让他无力反驳。

“是要扳回来。”明楼顿了一会，冷声道，“但是要看那谁的命扳回来。”

“大哥，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？”明诚从后视镜中看到尾随的汽车，紧张地问道。

“既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，唯一能够弥补的办法，就是继续犯错。”

明诚听了这话彻底糊涂了，疑惑地瞪大了眼睛：“什……什么？”

“犯更大的错，一错到底。”明楼道，“我们需要布一个更大的局，彻底解决问题。”

等回了明公馆，明楼和明诚安抚了一下担心着明台的大姐，两人便先后进了书房。

“我看过了，公馆外面有人在盯梢。”明诚推门进来报告说，“我该怎么办？”

明楼在书房中踱着步，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：“现在看来，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，用毒蜂的行踪做诱饵，为这块表，编造一个新主人。”

“可是毒蜂已经离开上海好几个月了，南田洋子会相信他又重新出现了吗？”

“南田和毒蜂斗了两年，她一直想要抓住这个从未谋面的对手，却从未成功过，并且因此受到处分。现在，我们只有给她毒蜂存在的确凿证据，给她抓捕毒蜂的希望，才是拖延你暴露的唯一出路。你现在就给南田打电话，给她她想要的。”

明诚拿起电话，手指在落在拨号的转盘上，半晌，却没有任何动作，他转过头讷讷地唤了一声：“大哥……”

明楼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惶恐，这一步，若是走错了，整个明家都将万劫不复，可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。

“只能如此了，现在是主动出击，主动权还在我们手里，你要骗去南田对你的信任，只要过了今晚，南田放弃了抓捕你的计划，我们就可以把这盘给死棋走活了。”

明诚怔怔得看着明楼，终于缓缓点了点头，深吸一口气，拨通了南田的电话。

一个星期的期限， 明诚只能拿自己的命去赌南田对他的信任。

“大哥，对不起……”挂上电话，明诚轻声道。

“我以后不想再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。”明楼闭上眼随意地挥了挥手，事情既已发生，也只能尽力弥补了，“接下来，千万不能再掉以轻心。重点是，你要获得南田对你的绝对信任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于今之计，我们要在一个星期之内，干掉洋田。”明楼趁着让明诚去查看明公馆外面监视的人是否撤走的功夫，仔细思忖了一番，拟出了一个初步的计划，并告诉了明诚，末了他道，“这次我们不能假手他人了，要我们亲自动手。”

明诚点了点头，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：“需要调动明台那组吗？”

“不到万不得已，还是不要调动他们了。一旦他们参与，以明台的聪明智慧，一定猜的出来我就是毒蛇，我还不想这么早在他面前暴露。”

明诚舒了一口气，就听明楼又道：“这次行动你要受点苦了。”

“本来就是我闯的，我挺得住。”

“对了孤狼的事查的怎么样了？”明楼问道。

“三个人有重大嫌疑。第一，桂姨的档案我查过了，很简单也很干净，几乎没有任何破绽，一定是有人特地为她隐瞒了很多真相。第二，秘书处的李秘书，我已经查实，他是76号汪曼春派来监视我们的特务，不过，他背后真正的老板却是南田洋子。第三，是刘秘书，她是日本战争指导科推荐来的，但我怀疑他与特高科的高木有联系，我发现他们用的是同一款手绢，就连上面洒的香水都是一样的味道。”

明楼蹙眉道：“想办法，把这个孤狼给我找出来，家里也好，办公室里也罢，找东西刺激他们一下，看他们谁先上钩。”

明诚点头应允了。

明楼看了看时间，眉头锁的越发紧了：“明台这么晚了还不回来，真叫人担心……”

明诚看向窗外如墨的夜色，膝上的拳头用力收紧，他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冲出家门去寻找明台的冲动……

明台一夜未归，大姐虽说后来也没多为难他，但还是禁了他的好几日的足。小少爷难得没像以前被禁足时那样，想着法子偷跑出去，而是乖乖地呆在房间里，大姐看着欣慰，觉得明台长大了，知道要好好反省。可实际上，明台正沉浸在深深的纠结之中。

这几日，他总是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小腹上，然后怔神地瞧着窗外抽出细小嫩芽的枝条。他的心情与那早春的阳光恰恰相反，压满了厚重的乌云。

明台每晚都难以安眠，频频光顾的噩梦让他精力交瘁。可无论是怎样的噩梦，总逃不过那个小小的粉嫩娃娃。

有时候，他会梦见日本人，或是76号的人杀死他的孩子。有时候，他又会梦见一个小奶娃娃，伸着嫩藕般的小短胳膊，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，嘴里嗲声嗲气地质问他，为什么他要抛弃自己的孩子。

每每从梦中惊醒，明台带着浑身的冷汗望向窗外，却依旧是深沉的夜色，仿佛光明永不会到来。他好几次冲动得抱着枕头想要钻进阿诚哥的房间，钻进阿诚哥的怀里，他想要告诉阿诚哥他其实已经加入了军统，想要告诉他，他怀了孩子，他到底该怎么办……可最后，明台还是跌回自己的床上，将自己蜷缩进了被子里，压抑着呜咽，揪紧床单。

大姐带着桂姨去了苏州办事，这场禁足也就算是到此为止了，明台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公馆，去医院。可明台一想到孕育在他身体里的，是一个新的生命，是他与阿诚哥的延续，他就难以痛下决心。这个孩子是那么无辜，它还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这灿烂的阳光，嫩绿的新芽，还有吴淞口的滔滔江水和远洋的轮船……真的就要将它扼杀在生命最初的摇篮里吗？

“小少爷，阿诚哥电话，说是有急事找你！”阿香从楼下传来的喊声，打断了小少爷烦乱的思绪。

“来了！”明台甩了甩脑袋，蹬蹬蹬地跑下了楼。

“喂……”小少爷刚发出一个音来，那边的阿诚哥就语气十分急切地说开了。

“明台，大姐有麻烦了。大姐在汇丰银行开了一个保险箱，号码231，钥匙在他首饰盒里。但是，这个保险箱是大姐替他一个朋友开的，现在这个人已经被76号的人给盯上了，你马上去汇丰银行，截住那个开箱子的人，要不惜一切代价，让76号的人认为，那个保险箱是你背着大姐雇人开的，私章是你偷刻的，钥匙是你偷的。”

“明白！”明台飞快地答应道。

“记住，如果你被76号的人抓住……”

“这件事和大哥没有任何关系，包括你。”

“好，时间不多了，你必须马上出发。”

来不及细想这件事的的各种缘由，明台飞奔进大姐的房间拿了钥匙，急忙开车向汇丰银行赶去，堪堪截住了那个开箱子的人。

一路上，小少爷已经想好了自己偷开保险箱的借口，总之这个替死鬼自己是当定了。可当汪曼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，明台心里还是觉得委屈，家里连对他最严厉的大哥都没这么凶过他，活该汪曼春进不了明家大门。

汪曼春在味佳餐厅见到明台的时候一怔，印象中的那个小少年长高了不少，也壮实了许多，看着就像个大人了。可她此时一心想要抓住明镜的把柄，虽是一惊，但很快就调整了状态质问起明台来。

当得知这一切竟然都是明台因为玩牌赌钱，所以才偷拿自家姐姐的钥匙和印章，悄悄雇人开了家里的保险箱，结果这雇的姓刘的人还卷着前跑了，明台气，汪曼春更是气得不行，本以为终于可以扳倒明镜，没想到却是一出闹剧。

等拎着人去查看了231保险箱，发现里面除了财务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，汪曼春彻底失望了。

甩开明台拉着她撒娇的手，汪曼春不理明台的央求，直接叫人通知明楼过来接人。

“小小年纪就学会赌钱了，你作死啊你！以为偷开自家保险箱别人就查不出来了？你是不是傻啊？”汪曼春冲明台翻了个白眼，“真应该让师哥赶紧给你找个alpha，好好管管你。”

“曼春姐……我错了……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……”明台怯声道，他咬住下唇，看上去都快哭了，可明台心里已经把汪曼春从头到脚都骂了一遍。

看到赶来的阿诚哥从车上下来，明台低下头用脚尖撵着不知是谁扔在门口的烟头，心里冷哼道：“汪曼春，我的alpha来了，他能不能管得了我还不一定呢。”

“汪处长，实在不好意思，给您添麻烦了。”明诚快步走过来对汪曼春抱歉地笑道。

说完，他狠瞪了明台一眼，指着明台，看上去气得不轻，可碍于公众场合，最后只无奈道：“我的小少爷呀，是不是一天不闯祸你就不舒服呀？怎么连汪处长都惊动了？胆子越来越大了，连家里的钱你也敢偷。”

“我没偷，我就是想借点钱，我去打几副牌，我……”明台狡辩道。

“别说了。”明诚严厉地打断了他，“不嫌丢人啊，赶紧上车去。”

明诚做足了场面功夫，告辞了汪曼春。

等车子开出这条街，小少爷立刻改了原本委屈的模样，笑嘻嘻地对明诚道：“阿诚哥，我这人情，你欠的可不小啊。”

“小少爷，今天可是我把你从76号的人手上接出来的，到底谁欠谁的呀？”

听了这话，小少爷可不干了：“喂！我拼死拼活闹了这么一出，你怎么过了河就拆桥！”

“你这话，我可就听不明白了。”

“我才不管你听不听的懂，我只想知道，我这人情该记在谁的头上，是大姐呢，还是大哥？是重庆，还是……”

明诚打断了小少爷的话道：“你想的也太复杂了，明家有些生意，就是摆不到台面上，在各家银行开的保险箱也不止这几个。这件事，无论你问到大姐还是大哥那里都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。再说了，这河都过去了，桥拆不拆，也无所谓了。”

明台斜睨了阿诚哥一眼，笑道：“行，不过，你以后可得小心了，以后你要是再遇到过不去的河，我这座桥你可搭不上了。”

明诚听了以后也跟着笑了起来，可他心里却没有底，明台太聪明，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，明台会相信多少，小少爷一次又一次明显的试探，已经让他离真相越来越近。明台应该是根本不相信大哥是汉奸的，再加上领事馆的事，明台应该也已经感觉到自己给了他过多的信息了，真不知道还能瞒明台多久。

小少爷没再继续这个话题，只是将脑袋靠在车窗上出神。

明诚转头看了看小少爷，对方眼底的青黑十分浓重。虽然这几天，明诚因为南田洋子的事情，还有查找孤狼的事情忙得团团转，可他还是注意到小少爷最近越发萎靡的神色，心中不由担心：“明台，你最近是不是不舒服？气色很差，要不让苏医生过来给你瞧瞧。”

“不用，阿诚哥，我就是没睡好。”小少爷很快拒绝道，他微微一顿，嘴唇蠕动了几下，似是有话要说，但最后还是保持了缄默，继续靠着车窗出神。

明台几乎就要告诉阿诚哥他怀孕了，可他还是将话咽了回去。

明诚以为小少爷还是在纠结于他和大哥的身份，叹了口气，也没说话，就算不情愿，他也不得不瞒着明台。

等目送小少爷进了屋，明诚打开汽车的后备箱，里面还有一具尸体等待他处理，正是汪曼春安插在汇丰银行的眼线，小秦。

明台透过窗户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，他神情麻木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。

其实，明台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渐渐偏向留下肚子里的孩子了，他原本想，若是自己有朝一日不幸出了事，大姐肯定会替自己好好照顾孩子的，结婚生子，成家立业，安安稳稳过日子，本就是大姐对他的期望。可是，今天的这场“救火”行动，让明台觉得，大姐也趟入了浑水中，这个家里，只怕每个人有秘密，每个人都不是简简单单清清楚楚的。

这个孩子……

明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再次犹豫了。他在窗前伫立了好一会，转身去了明诚的房间，倒在他的床上，将自己埋在阿诚哥好闻的松香味道中，希翼寻得哪怕一丝一毫的安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