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二十四)
明台因为抑制剂的原因,身体的底子本就有所损伤,又在怀孕初期两次差点滑胎,虽然后来被大姐好好调理了一番,可临盆之际情绪激动导致的早产难产,仍是让明台的身子骨变得极差。近一周的时间,明台每日里大部分时候都在晕沉沉地昏睡,难得清醒的时候便会静静地看着孩子发呆,若是精神好些,也会聊上几句,可没一会便又苍白着面色闭上了眼睛。
带了些保护的性质,明楼安排了程锦云在医院中照顾明台和孩子,负责各项的日常检查以及配药等事宜。
由于之前明台与程锦云有过合作,因而在明台住院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,两人便渐渐熟稔起来。
明台倒是有自己的打算。走私的事情让他对军统彻底失望了,可他心中所燃烧着的报国理想却并未因此熄灭,军统是条死路,他还可以加入共产党,继续为国效力。
而程锦云也接到了上级的指示,可以暗中发展明台,将其纳入中共的阵营。
两人怀揣着各自的心思,这一来二去,除却每日偶尔的闲聊,四下无人时,两人也会聊聊近来的战局,上海的政治形势。
明台会在聊天时隐晦的试探,而程锦云则会状似无意地透露,上海地下党的一些情报倒还真让明台探听得了一些。
“你是说,你们组织正打算营救那些劳工营地俘虏?”明台灌下药,做了个鬼脸问程锦云道。
程锦云一边整理着明台看了就头疼的瓶瓶罐罐,点了点头。
“需要帮助吗?”明台随口问道。
“这种事你要怎么帮?”程锦云笑他,“你自己还躺在病床上呢。”
“我都躺了快一个月了,就算坐月子也该到头了吧。”明台皱起眉头,像个孩子似的抱怨。他本就是好动的个性,让他乖乖呆在医院里这么久,已经是极限了。
程锦云无奈地笑了笑,相处大半月下来,她也多多少少摸清了些明家小少爷的脾性,因而她只是道:“我们接到的命令是营救新四军,你们军统的俘虏,上头肯定也会有计划营救的。”
明台眼珠一转没再答话,心里却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。
等程锦云离开后,明台立刻就偷偷跑出了医院,朝相馆的方向而去。
“明台?!”于曼丽见了明台眼睛登时亮了起来,她像只快活的小兔子蹦了过来,“你回来啦!”
“组长!”郭骑云看着还算沉稳,可脸上堆叠的笑容却出卖了他此时喜悦的心情。
碍于身份,于、郭两人虽然担心着明台却也没法去医院探望,此时见明台虽面色仍有些苍白,但气色精神都还不错,才放下心来,想来他与孩子都十分平安,只是不知道他为何今日会突然跑来。
“明台,你刚生产完没多久,怎么不多休息休息。都说生完孩子要坐月子,现在一个月还没到,你哥哥姐姐肯放你出来?”于曼丽拉住明台的胳膊,亲昵地靠着他问道。
“我有那么柔弱吗?”明台笑着点了点于曼丽的鼻尖。
明台之前因为走私的事情确实动怒过,可他气得终归只是军统,而不是于曼丽和郭骑云,他不是傻子,冷静下来一想便能明白两人的苦衷,更感谢两人对他的保护。
“组长你不会是偷偷从医院跑出来的吧?”郭骑云眼尖地看到明台长风衣下的病服裤子,不由心中担心起来。
明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,正色道:“我来时找你有事情。”
他检查了一番相馆的门窗,将两人拉上二楼道:“你们有没有接到营救劳工营战俘地任务。”
于、郭二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,于曼丽更是脱口而出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郭骑云想要偷偷捏于曼丽的胳膊的手僵在半空中,尴尬地缩了回去。
明台狠瞪他一眼,意思再明显不过,又想瞒我?
“你们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,我问你们,你们现在有计划了吗?人手和武器足够吗?”
“除了我和老郭,还会有两个帮手,上海这边军统暂时也难以调派更多人手了,不过弹药武器倒是足够。”于曼丽清楚明台对于任务的上心程度,也不敢怠慢,将自己和郭骑云拟的初步计划也老实交代了。
“虽然都是手无寸铁的战俘和平民,日军守备力量不会太强,但仅凭我们五个,还是不够……”
“等等……”郭骑云伸出一只手截断了明台的话语惊道,“您也要去?!”
“对啊。”
“您这身体可以吗?”
明台翻了个白眼,就差在郭骑云的面前蹦跳一番来证明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了。
最终,郭骑云还是妥协了。
明台的计划是与共产党合作,而他私心地想要借此机会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。
明台从黎叔那里回来的时候,就见阿诚哥坐在病房里,面色阴沉。他在阿诚哥浓郁的alpha信息素之下忍不住微微瑟缩。
明诚二话不说就将明台拉进自己的怀中,将其冰凉的双手揣进自己暖融融的西装里,借着俯首便给了小少爷一个深吻。
明诚心里有气,他气大哥硬要把明台拉下水,气明台元气大伤还非得折腾自己,可他更气自己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。
“阿诚哥……”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吻弄得晕晕乎乎地明台软在阿诚哥的怀中,讷讷地唤了一声。
明诚将小少爷紧紧揽在自己怀中,他一遍遍地亲吻着小少爷软软的发丝,语气无奈又悲伤:“放着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过,你为什么非得跑去作死……”
明台想,阿诚哥大抵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,可明台是个固执的人,他有他的满腔热血,他也有他的信仰。
“阿诚哥,你说过的,报国不是工作,是信仰……”
“可我不想你把自个儿搭进去。”
“那阿诚哥你呢?”明台反问道。“你走上这条路的时候,有想过会不会有一天,自己的命就这么牺牲掉了?”
明诚静静地凝视着小少爷那双如这世上最美丽的黑曜石般的双眸。他们都懂,这是一场理性与情感的碰撞,当他们选择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做些什么的时候,性命便是可以随时舍弃的东西了。
没有人不怕死,他们其实都在求生,只是他们所求的,是整个民族的生。
明诚沉默了半晌夜没有回答明台的反问,只是摩挲着小少爷的手背向他道:“你想去救战俘地事情大哥已经知道了,他不拦你,正好大姐也去了苏州,保护好自己就行。”
小少爷乖巧地点了点头,又在阿诚哥的颈间蹭了蹭,听得阿诚哥补充道:“三日后会有一辆日本的商船到吴淞口,他们会将这些战俘当做劳工贩卖到日本去,你们的时间要抓紧了。”
“知道了,阿诚哥。”明台含糊的应了一声,阿诚哥温暖的身体和好闻的松香味安抚着他的神经,让他在傍晚的橙红色暖阳中昏昏欲睡。
明台的身体虽比女子强壮,可毕竟伤了元气,即使这近一个月来调养着好了许多也难以和从前相比。明诚将小少爷轻柔地抱到床上,用纤长漂亮的手指描摹着明台英俊的容颜,心中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担忧。
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,王天风就要来了。
明诚凝视着小少爷恬静的睡颜,他多希望时间可以停下奔跑的脚步,凝固在幸福的时刻。他从包中取出精心给明台准备的礼物,那是一串黑曜石手链,每一颗黑曜石都经过精细的打磨,呈六边形。
他小心得为明台戴上,平安,大概便是他此时唯一的心愿了。
只可惜,天不遂人愿。
明台行动的那天晚上,明诚正坐在家中看书。电话铃声忽然响彻明公馆,带着令人心慌的节奏。
电话那头,是梁仲春焦急的声音:“阿诚兄弟,出大事了!我刚刚接到消息,今天日本人刚刚端了一个中共地下党的窝点,就在采石场附近的那个镇子上,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?他们在策划营救劳工营的战俘!”
明诚越听越是心惊,他将手中的书丢到一边,满脑子都想得都是明台。
梁仲春接着道:“你说这帮人怎么这么神通广大?他们怎么就知道后天这帮劳工就要被运走了呢?幸亏日本人发现的早,要不然咱们全虾米了……”
梁仲春还在絮絮叨叨地担心着后天运走劳工的事儿能不能顺利完成,可明诚的大脑却出现了一瞬的空白,巨大的恐惧感蔓延上心头,让他几乎快要窒息。
“喂?你在听吗?”见那头半晌都没动静,梁仲春忍不住问道。
明诚终于稍稍回国神来,他深吸了几口气,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感,控制住声音不要颤抖:“喂,我在听。窝点不是都已经端掉了吗?那你还担心什么?”
他克制着自己,保持冷静沉稳的状态与梁仲春对话,可急促地呼吸却暴露了他此刻焦灼的内心,他急切地问道:“抓住几个?”
“六七个共党分子,当场枪毙。剩下的医生护士也都扔到劳工营里去了……”
仿佛被当头浇下了一大盆冰水,明诚瞪大眼睛,他感到蚀骨的寒意从身体的每一寸蔓延开,连大脑都快要冻结在一起,他眼前发黑,几欲晕倒,他颤抖的双手已经快要拿不稳手中的电话了。
“为什么要当场枪毙?为什么不审问?”明诚控制不住得低吼质问。
“作战部队干的,他们哪懂那个啊……”梁仲春此刻心中焦虑,没有察觉出明诚的异样,自顾自地说着,“我也觉得浪费,你说要是交给我,我能挖出一大串儿来。”
“行,我知道了。我会马上通知港口那边让他们加强警备。”明诚闭上眼睛应付着,他的脑袋突突直跳,疼痛得仿佛要炸裂开来。
挂上电话,明诚立刻向大哥的书房奔去:“大哥!不好了!出大事了!”
而这厢,明台在镇上的诊所与黎叔碰面后,国共两方小队的人马都聚集在了采石场旁边的密林之中。
即便郭骑云不断嚷嚷着他们这群人疯了,都疯了,可他还是扛起了机枪,与他口中的这帮疯子计划着拼上一回,压下以性命为筹码的极大赌局。
当黎明划破黑暗降临人间,第一缕朝阳穿透茂密的树冠洒落在他们的身上时,几位勇士的战斗也即将拉开序幕。
他们最后一次对了表。明台用手指细细抚摸过表面,他坚信阿诚哥送他的这块手表会为他带来好运。
右手的黑曜石手串被微长的军绿色野战服衣袖遮掩着,冰凉的石头早已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,明台在心中默念着阿诚哥的名字,沉稳地向众人下达指示。
他坚信胜利女神会眷顾他们,正义也终将会胜利。
明台是特工,从未打过狙击战,心中难免有些许紧张。当一行日军押解着劳动越走越近,明台汗湿的双手紧了紧枪托,锁定了目标。可一旁负责瞭望的程锦云却突然道:“满崽不在里面。”
“那个孩子?”这个孩子程锦云之前向他提到过,他在侦查地形的时候也见到过,可现在顾不了着许多了,“时间紧迫,能救几个救几个。”
“不行!”
“你疯了吗?这事儿能等吗?!”明台怒斥她道。
突然,整列队伍都停了下来,原来是一名士兵抓住了想要逃跑的满崽。
“逃亡者,枪毙。”领队的中尉冰冷冷地下令道。
明台不能见死不救,着突如其来的变故,让他不得不把目标转移到行刑者的身上。
一枪爆头。
枪声自四面八方响起,混乱之中,满崽向树林深处逃去。明台毙掉两个跟在他身后的日本士兵,追着放心不下满崽而随他而去的程锦云也朝着树林深处奔去。
明台一路且战且寻,却还是跟丢了程锦云和满崽。他嘱咐黎叔他们带着战俘先撤,便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去寻找失踪的两人。
怎料想前方等着他的却是日本人的陷阱。
日军抓住满崽为诱饵,想要引他们上钩,而程锦云竟然傻乎乎地就追了过去。明台心中又气又急,却又不能放任不管。
程锦云见满崽倒在地上,立刻就扑了过去,明台想去拦她,却没能拦住,这一下正中日军埋伏,“突突”的枪声中,鲜血染红了程锦云的衣衫,她用自己的身躯努力保护着一个孩子的性命。
在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之中,明台不得已躲藏在一处洼地。他凝神屏气,躲避日军的搜捕,他闻到血腥的气息,左臂传来灼热的痛感,大概是被榴弹擦伤了。长时间紧绷着和剧烈的运动让本就体能下降的他感到体力不支,弹药也不够了,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命能够再次见到他所爱的人们。
蓦然,密集的枪响从明台八点钟方向传来,身后传来两声惨叫。明台小心翼翼地探出头,只见两具日军的尸体倒在地上,不远处,一小队人正在与日军激战,为首的正是他所熟悉的身影。
像是一缕生的希望之光照亮了明台的世界,似乎那张此时面容冷峻的脸庞给予了他无限的力量,明台爬了起来,朝阿诚哥的方向跑了过去。
明诚几个点射,除去明台这一路过来的威胁,将一把机枪朝明台丢了过去。仿佛训练过无数回那样熟练,明台稳稳接住了枪。他开栓,瞄准,一击射杀阿诚哥身后偷袭的日军,一气呵成。
两人无需多言,肩背相抵,共同为生而奋战。
明诚带着为数不多的支援朝树林狂奔而去的时候,快要被内心的自责压得喘不过气来。他又害了明台!他为什么要告诉明台劳工们后天就要被贩卖到日本去了呢?!他为什么偏偏要多这么一句嘴?!这一句话,很有可能搭上的就是明台的命!
好在最后化险为夷,他赶得及时,明诚没有失去他的小少爷。
放心不下赶来的黎叔见援军来了,也松了一口气,只是他们仍然失去了一名战友。
满崽脱去国军的军服上衣,轻柔的盖在程锦云的身上,他挺起嶙峋的小小胸膛,面色悲愤,眼中却溢满了坚决,他大声道:“我要加入共产党!”
没有人回答他,他们只是静默地用刺刀在地上挖了个浅坑将程锦云埋葬了。
黎叔沉默着拉起满崽稚嫩的小手,无声地答应了他的请求。此处不宜久留,他们回首最后望了一眼那小小的土堆,便相继离开。
黑暗拥抱住逝去的年轻生命,她的牺牲终会被岁月所遗忘,只留下森森白骨。没有棺材,没有墓碑,唯有一抔黄土,一株新芽,在经年后成为她永恒的墓志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