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十三 危局再现
梅长苏也知道自己让大家担惊受怕了好长一阵子,醒来以后乖得不得了,在床上休养了大半月,直到谢玉快要被流放了,梅长苏才动身去找莅阳长公主。
大概是念及梅长苏救了景睿一命,长公主这一世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。
梅长苏也没有与莅阳长公主绕圈子,开门见山地说道:“谢玉走的那日,想必长公主定是会去送他的,有几句话,我想请长公主代为转达。”
“什么话?”长公主一愣,疑惑地问道。
“请谢玉将一封信交给您。”
“信?什么信?”长公主更加疑惑了。
“您只要对他说‘若是还没写,就现在写,因为你说的那些东西后面,一定还有更深的,写下来交给我,你就可以活命’。无论谢玉当年对您做了什么,看在二十多年夫妻以及您三个孩子的份上,请您务必将这封信好好保存。”
长公主倒吸了一口凉气,她虽不知道梅长苏让她转述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,但显然是性命攸关的。她很想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,可又不知从何问起。
“我想您现在一定只希望能够平平安安的,那么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。”梅长苏看出了莅阳长公主的心思,声音很是轻柔地对她道。
莅阳长公主缓缓点了点头,答应了梅长苏的请求。
景睿之前就想去探望梅长苏,可奈何每每都被拦在门外,今日见到他,虽然仍是虚弱,但精神气色都还不错,才放了心。
对于梅长苏与母亲的密谈,景睿并不想过多打听,只是沉默地将梅长苏送出门。他有千言万语想说,最后却只化成一声喃喃的呼唤:“苏兄……”
梅长苏立在门口,有些怆然地看着景睿:“为什么不恨我?”
景睿默然了片刻,才徐徐直视着梅长苏道:“我能恨你什么呢?我母亲的过往,不是你造成的;我的出生,不是你安排的的;父……谢玉的那些不义之举也都是他自己所为,并非你怂恿谋划。真正让我无比痛苦的是真相本身,而非揭开真相的那只手……”
“但我本来是有能力让真相继续被掩盖的,可我却让他爆发了,而且爆发的那么激烈,丝毫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……”
“不!你考虑过的……我知道……”景睿惨然一笑,“你那日救了我一命,我就知道,你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我的……说实话,你这么做,我最初确实感觉很难过,但我毕竟不是小孩子,也知道人总有取舍,你取了你认为重要的东西,舍弃了我,这是你的选择,我不能因为你没有选择我就去恨你。你没有责任和义务一定要以我为重,就算我曾经那样希望过,也不能强求。”
“我确实不一定要以你为重,但我们相交以来,你一直赤诚相待,这一点上,是我亏欠了你。”
“我诚心待你是因为我想这么做,能得到同样的诚心我固然高兴,若是不能,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。”景睿低下头,“我一直仰慕苏兄的才华气度,将你视为良师益友,但我知道,我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……”
“景睿……”梅长苏怜爱地看着他,“你是我认识的最有包容心的孩子,上天给了你不记仇恨、温厚大度的心性,也许就是为了减轻你的痛苦。我真心希望以后,你可以保持这份赤诚之心,可以得到更多的平静和幸福,因为那些都是你值得拥有的……”
“多谢……”景睿顿了一下,又小心翼翼地道,“苏兄,我不奢望我们能够继续做朋友,但我也不想我们之间成为陌路,曾经相处的那段时日是那么美好……”
“当然,只要你愿意,我随时欢迎你来我这里。”梅长苏拉过他的手轻轻拍了拍,“是我要谢谢你不恨我、不怨我……”
今年的盛夏,似乎格外炎热。在这股热浪之下,除了依旧云淡风轻的梅长苏,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暴躁。
誉王找上门来的时候,梅长苏正拿着本书打瞌睡。
“……不仅被加封五珠亲王,父皇连巡防营都让他节制!”誉王在屋内焦灼地来回踱步,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。
梅长苏让他暂时收敛势头,低调行事,好重新赢回圣上恩宠。
靖王的恩宠越来越盛,锋芒也开始慢慢显露,朝中的有心之人,也已经注意到,靖王比起誉王不仅不差些什么,多年来因为不受宠而被皇帝踢出京办事的他,反而因祸得福,积累的军功是一笔又一笔,细细算下来,反而是靖王的优势更胜。
很快誉王就要怀疑自己了,秦般若也应该要有动作了。
送走了誉王没多一会,靖王就顺着密道过来了。
这一世,知道景琰对自己有别样的情愫,梅长苏也曾好好想过这件事情,他在心里问自己,对景琰又是怎么样的感觉。
他觉得,自己大概也是一样的。
景琰之于他,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。
上一世面对喜欢自己的宫羽,梅长苏一直怀着一份愧疚,自知难享天年,不愿耽误人家姑娘。
比起与宫羽,梅长苏深知他与景琰是更加不可能的。他终是要走上至尊宝座的,他不想让靖王的身上留有任何污点,他想要景琰有一个完美的开端,他不希望自己成为景琰的那个污点,不希望景琰被世人谈论时,说他是个断袖的皇帝。总有一天,他是要看着景琰大婚的。
如果说上一世,看景琰大婚时,他的内心有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,那么这一世,想明白了对景琰的感情之后,光是想到将来景琰大婚,梅长苏就觉得内心腾起一股名为嫉妒的火焰。
得到的越多就越贪心。
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,保持理智,可每当景琰在他身边时,他都忍不住想靠近,想要触摸他。景琰思念了他一十二年,难道梅长苏就不想他不念他吗?
他多想紧紧抱住景琰,任性得让他不要皇位,让他和自己一起去廊州,逍遥于江湖之中,他知道景琰一定会答应他,放弃京城的权力、地位和荣华富贵,可梅长苏也知道这不行,大梁的朝局颓势需要改变,否则国将不国,何以为家?
这份感情,就像是肆意生长的藤蔓在心间缠绕,扯不断、剪不断。萧景琰,是能让梅长苏上瘾的毒药。
“小苏,怎么了?”景琰见他愣愣出神,手里捏着的衣角都要被他搓得变了形。一撩衣袍,在他身边坐下,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。
梅长苏回过神,冲着景琰笑了笑,靠在他肩上。
“不舒服吗?”景琰去探他的额头,被梅长苏捉住了手。
“我没事,就想这么靠一会。”
景琰也不多话,伸手便揽过他瘦削的肩膀,被捉住的那只手回握住梅长苏。在这炎热的盛夏,身子还这般冰凉的,也只有梅长苏了。
景琰身上的热量透过衣料传到梅长苏的肌肤之上,鼻尖萦绕着景琰的味道,和着淡淡的汗味,让梅长苏不觉心神一荡。
他微微抬起头,轻声唤了一声:“景琰……”
“嗯?”景琰低下头。
四目相对,对方的眼中是自己的倒影,缱绻着浓浓的情意,竟是忍不住越靠越近,直至双唇相抵。
两人大抵都是疯了。
一定是这天气太过炎热才将欲火烧得这般猛烈!
梅长苏紧紧攀住景琰的肩膀,苍白的面颊浮着醉人的酡红,一向冰凉凉的身体渗出细密的汗水,景琰的吻落在哪里,哪里就燃起一团火焰。
苍白的肌肤,嶙峋的胸膛,景琰心疼地抚摸着梅长苏的身体。曾经的小殊像头健壮的小牛犊,如今的小苏却好似易碎的瓷器。
景琰的吻在他肩头的伤疤上流连,深埋在体内的热度让梅长苏快要融化了,所有的理智都灰飞烟灭。
没有那些烦心的朝局,没有满腔的仇恨,天地之间只有他和景琰,他们紧紧贴合在一起,连接在一起,此时的景琰,是完全属于他的,梅长苏从没有觉得这般满足过。
十三年前他还小,之后十三年更是没心思理会那些男女之事,初经人事的梅长苏最后昏昏沉沉地晕在景琰怀中。醒来以后,双颊绯红,将自己埋入被褥之中,看都不敢看景琰一眼。
“做都做了,害羞个什么劲?”蔺晨咋咋呼呼地声音在耳边响起,梅长苏把自己埋得更深了。
景琰怕梅长苏闷着,把人从被子里挖了出来。
蔺晨冲着梅长苏翻了个白眼,又狠狠剜了靖王一眼,心里郁闷得不行,虽说早知道这两人之间的那点事,可当真到了这一步,再想想之前十三年为梅长苏疗毒调养的日子,不知怎的就有种自己养了多年的牡丹被牛啃了的感觉,颇有些嫁女儿的感慨。
重重地将药搁桌上,蔺晨人影一闪跑了出去,嘴里还大声地念叨:“飞流!飞流!你苏哥哥不要咱们了!你跟我回琅琊阁吧!”
“不会!不要!”
之后好几天,梅长苏都没办法直视靖王,一向精明的脑子里乱哄哄的,总会不自觉想起那日两人一番云雨的情形。
直到蒙挚带这皇帝封禁东宫的消息来了苏宅,梅长苏才渐渐冷静下来。
现在的情形是谁能静下来,皇帝就会偏向谁,以景琰和静妃的性子,梅长苏倒是一点都不担心。
第二日,一向很少来苏宅的十三先生却来了。
“十三先生可是带来了什么重要的消息?”
“小主人让我查隐匿在各处滑族人的消息,我已经查清楚了,也列了一份名单。”
梅长苏点了点头道:“这些人都得除,要做的迅速隐蔽。”
“请小主人放心。”
“十三先生,国丧期间,不能奏乐享乐,妙音坊就暂且先关了吧。童路那边重要的消息就别再让他传递了,你不要做的太明显,莫要然他发现了,慢慢将他的消息路子架空,但还是保持让他定期传递消息给我的样子。”
“小主人是在怀疑童路?!”十三先生大惊失色。
梅长苏长叹一声:“人生在世,总归难逃一个情字,有心之人,也最爱利用这个情字。”
霜降过后,各地今年秋收的统计年表陆续到达朝廷,由于今年春夏偏旱,好几个州都早报了灾情,有些地方在秋天又继发蝗灾,颗粒无收,饥民四方流散乞食,情况十分严重。
誉王为挣声誉,从私库中拿了三万两白银赈灾。
沈追之前找过靖王,告诉了他誉王和太子借口赈灾中饱私囊之事,希望靖王可以争取到这件差事。可靖王原本家底就不厚,又养着一大帮军中孤儿,宫中静妃也无力帮衬,显不得这份慷慨,倒是让誉王把差事给抢了去。
不过誉王也没能得意多久,一起劫镖的案子,抖露出岳州知府给誉王送礼的事来,让岳州灾民群情激奋。陛下虽未责难誉王,却为了避嫌,又将差事交到了靖王手上。
靖王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,见梅长苏似笑非笑地饮着茶,立时明白这大概又是他做了什么手脚。顿时笑开了:“小苏,我当真佩服你,这要是多缜密的思虑才能谋划到这般。”
梅长苏心底一片柔软。也不知道是不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份,自己无论做什么,景琰都是往好的想不往坏的想,一点都不将他当做谋士看待。两人之间少了许多冲突,多了些理解,不少事情进行的更加顺利了。
翌日一早,靖王便要启程去赈灾,梅长苏早早劝他回去休息。可景琰偏生赖着不肯走,梅长苏拿他没办法,将床分他一半,景琰身子暖暖的,梅长苏倒也乐得有了个天然暖捂子。
“这一去又要好些时日,我会想你的。”
“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说,嘴跟抹了蜜似的。”梅长苏笑着捶了他一拳,却被捉住了手。
“我是认真的。”
梅长苏也收了笑,支起身子严肃地看着他:“我也是认真的,好好办事,别想那些有的没的。”
景琰把他拉下来亲吻他鼻尖,梅长苏觉得痒,便躲。两人在床上笑闹了好一阵,倒真好似回到从前年少的时候,林殊去靖王府过夜,爱玩的少年蹭到景琰床上,两人闹作一团,直到累极才相拥睡去。
替聂锋解了毒,闲不下来的蔺晨将金陵玩了一圈,又嚷嚷着没意思,留了张纸条就不知道跑哪儿去逍遥了。近几个月来被他闹得鸡飞狗跳的苏宅,一时间静的让人有些不习惯。
“宗主,靖王殿下只是去赈灾而已,您不用这么担心吧?”已渐入深秋,天气一日冷过一日,黎纲为梅长苏披上斗篷,屋内的炭火也早早就燃上了。
自从靖王走后,梅长苏看上去极为忧虑,苏宅的各位都十分担心他的身子。
梅长苏懒懒地倚在榻上,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。
他已经早早吩咐黎纲传令下去,让卫峥在明年开春之前都不要出药王谷,江左盟的其他赤焰旧部也隐匿好行踪,他就怕夏江再来那么一出。
其实夏江只要有动静,梅长苏就能找机会除掉他,可梅长苏并不希望夏江有动静,尤其是像抓住卫峥这样的动静。
上一世,萧景琰割铃断义做得太过狠绝,风雪之中的争吵梅长苏也会时时梦到,这一世两人虽已相认,可私炮坊爆炸时景琰对他的不信任,让梅长苏心里没有半点自信。
只可惜该来的还是会来,只不过这一次夏江抓到的不是卫峥而是聂铎。
“聂铎这个臭小子!”梅长苏狠狠砸了手边的书,只觉得气血上涌。我江左盟找了大半年不见人影,现在倒好,人是找到了,却是给悬镜司找到了!
“宗主!您消消气!”
“宗主,现在该怎么办?”
“怎么办?还能怎么办?救人!”梅长苏从牙缝里蹦出字来。
霓凰哭着请他救心上人,聂锋求他救自己的弟弟,还有景琰,景琰一定也会想要去救聂铎的……
“没想到你也是动辄言利,眼中没有天性和良知的人……”
“我萧景琰今后何去何从就不劳梅宗主费心了……”
“先生麒麟之才,大可另择贤主,就当先生一开始就选错了人……”
梅长苏从梦中惊坐起来,里衣已经被冷汗浸湿,太阳穴突突直跳,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方还带着洗不干净的血渍的帕子,浑身冰凉。
很快夏江和誉王的离间之计就开始一步步实施起来。
梅长苏硬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肯倒下。他无比庆幸这一世,他已经知道了夏江与誉王的伎俩。
他派人在去太皇太后陵寝的路上埋伏好,一定要顺利护送小新和戚猛到达皇帝那里。思忖了一番,梅长苏还是给靖王写了一封信让甄平快马加鞭悄悄给靖王送去,交代了静妃以及聂铎的事情,告诉他京城中一切都有他,莫要中了别人的离间之计,又让靖王一定要沉住气,假装什么都不知道。梅长苏只盼能够与他说清楚便再不会如上一世那般。
他是怕极了,与景琰的关系越亲密,他就越是害怕被怀疑,被伤害。
秋风卷着枯叶发出凄厉的声响,天阴沉沉的云压得很低。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